大约是1979年左右吧,除了电影这个好东西外,忽然知道世上还有个好东西叫电视。
一天晚上,我爸神神秘秘地带我们哥俩去单位,说去看一个小“电影”。那年代,在电影院之外的地方看电影很正常,单位的俱乐部、食堂甚至露天广场都可以放映电影。但那天晚上,我们却进了办公楼的会议室,多嘴的我还问呢,不是要去看电影的嘛!
像对暗号一样,敲会议室的门几下,里边的人知道是同事,就出来开了门,见身后没别人就把我们放进去。里边没开灯,但坐着的每个人脸上都是淡蓝色的惨白,扭头好奇地看我们的样子,都像是恐怖表情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我们摸着黑在挤挤的人群中,一步一步蹭过去。没有空座位了,我爸熟门熟路地把我们安顿在窗台上。坐定了才注意到大家都在神神秘秘地看着一小方画面,果然是小电影!
之所以神秘,并不是偷听敌台——我们东北是可以收听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,也不是看黄色A片——那年代还不知道人类可以那样活,而是因为电视机在边陲小城是新生事物,如果不偷偷摸摸的,会有家属子弟带来外单位的人,会议室可装不下那么多外人!
第一次看的啥节目完全不记得,因为那电视画面一片雪花,噪音非常大,在实木的机壳里发出共鸣的闷闷声音。我坐在会议室尽头的窗台上遥望,完全没有任何乐趣可言,而且满屋子老爷们还时不时吸烟,搞得乌烟瘴气的。唯一的满足是第二天可以去学校吹牛了。很多同学压根不知道电视是何物,只有家长是在大单位机关工作的干部才有可能知道。他们的父母都是工人阶级,怎么可能有机会进机关楼呢!
第二次看电视是个周末下午,早早吃完午饭就穿好衣服等着了。我爸这人特磨蹭,手里有无尽的家务供他“勤劳”。最后在催促下,他才依依不舍地放下让他着迷的活儿。
到早了,而且是白天,可以仔细地看清电视机模样了。
被尊贵地放在一个专门制作的大文件柜里,柜门肯定要上锁!找了俩科长才要来钥匙,打开柜门,揭开蒙着的绛红色天鹅绒布,神秘的电子管电视机显露真容,是个巨大笨重的方盒子!
拧开开关键,过了好一会儿才遥远地传来呲呲呲的电流声,然后灰白色的屏幕哗哗哗地沸腾起来,开锅一般。忽然弹动一下,忽地就亮了,在霰雪纷飞一般的画面上,是一个圆形的古怪的同心圆,各种不规则的方形和圆形,正中显示读秒的电子表,这是节目正式开播前的信号画面,供电视用户调整天线,对焦画面准确度的。我们就眼巴巴地盯着那个静止不动的画面,倒计时读秒13:55:38,一分一秒地盼望14点整正式开播。
那天下午的节目其实很乏味的,但我实在是太记忆犹新了:是中央音乐学院包桂芳教学组学生毕业演唱会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北京有这样一个高贵神秘洋里洋气的学府,第一次看到比一张大双人床还要大的大三角钢琴,第一次看到演奏钢琴要扭头愰腚前俯后仰,第一次看中国音乐女教授是个矮胖子,第一次看学生装扮成白雪公主用外国话唱花腔女高音,第一次看新中国女青年穿着白色袒胸露背的婚纱——简直是太震惊了!
回家就迫不及待地跟我妈描述,中国人穿外国衣服化浓妆像英国电影《孤星血泪》里那样。天啊,我现在还能记得她们有唱《音乐之声》里的插曲孤独的牧羊人,雷欧的雷欧的雷哎欧!还记得一个姑娘半张脸都是大张着的嘴,唱有个姑娘最爱笑啊,啊哈哈哈哈哈哈她可真爱笑啊!那是第一次听到花腔女高音啊,声音已然扬到了极高处了,还要哈哈哈哈哈地弹跳若干次,就像喝水呛到了一样。最后落下时又果断地收尾,停妥了又再次扬起一点点。跟后来看到体操运动员跳下鞍马时,本已蹲下去稳住后再骄傲地挺起身一扬手那样。
此后的日子,每到晚上或周末,潜入大单位看电视就成为日常活动。
我们就那样看了国产的《敌营十八年》、美国的《加里森敢死队》和《大西洋底来的人》、日本的《望乡》,其实年纪太小完全看不懂也记不住剧情,也因为画面根本就看不清楚(屏幕是灰白的一片雪花)。但喜欢的是那种仪式感,领着农村来窜门的表哥去看电视开眼界,一种我们城里人才有的生活方式!
后来,一些小破穷的单位,比如运输公司、机电科之类的,也都有了自己的电视机,可以就近去任何一个单位蹭电视了,也不用缠着家长陪同了。为了看电视,我们跳过围墙,爬过大铁门,钻过垃圾道,看的电视内容其实半大小子们有兴趣,我们小孩子只是喜欢这种天黑后外出的冒险而已。
直到八十年代初期晶体管电视机出现,并迅速走进家庭,这种跑单位蹭电视看的历史也就结束了。那一茬电子管电视机陆续被单位贱卖给职工个人,后来知道这些笨重的电子管电视机甚至是苏联产的,也是从大城市淘汰到我们这边远小城的。